四章 遴选
村子要选出新的祭品。
因为一直在为此进行准备,所以在祭品死去后的第三天,就召开了选择新祭品的仪式。
而那之前一天则是祭品的葬礼——塞缪尔没有出席,他总觉得那场景显得怪诞无比。
这是他第二次经历这种葬礼了,在他十岁出头时,他也曾经历过祭品的死。
从理论上来说,那祭品是他的“母亲”,也是拉里的,再往前追溯,西亚鲁应当也是产自同一人腹中。
然而,在这样的时代里,亲缘总是可以忽略不计,对一个人来说更加重要的,是“村子”。
归根结底,人是属于村子的。
村子能为人提供交易场所、社交、消遣、性,于是,人自然而然地依赖着村子。
在某种意义上,“祭品”也成为了维系村子的道具。
那一任祭品死后,仪式选出了现在的祭品。
当时的塞缪尔还不到能参与仪式的年龄,而拉里自然也还未担任祭司,他们只是远远地围观过村里发生的一切。
而后时间便到了今天,现在的塞缪尔毫无疑问已到了适合的年龄,他像村里的其他人一般,聚集在了村里的空地中。
——若不参与仪式,就会被认定是背叛了村子。
毫无道理。
却总是如此。
塞缪尔从人头间看见空地上的景象。
长老正在念着一段长长的祷词,他说着希望能得到天神垂怜、让他们得以在这片大地上繁衍。
诸如此类。
嘈嘈切切,像无数苍蝇正在发声。
拉里和西亚鲁跟在他身后,身姿看起来相当恭敬。
但从塞缪尔的角度看不到他们的表情,也无从得知他们的真实想法。
漫长的祷词后,两位祭司转身向在场的人分发金属签。
它们是从过去一直流传下来的仪式用具,巴掌大的扁平小棒,无论放了多久也不会失去光泽。
塞缪尔把它们塞进嘴里。
签的顶端在口腔上刮过,在拿出时,签的底端已经有了些青光。
很多年前——拉里曾经偷偷带出过一个金属签。
“你试试。”那时候的他说,“长老说会显示两种颜色。”
那时的塞缪尔没有试。
坦白来说,他并不喜欢依凭这样的东西来决定今后的事,可拉里说,无论过去还是现在,人类对随机性的需求始终未变。
一切归根结底都是随机的——
无论是人类发展成现在这样,还是他们之所以成为他们的关键因素。
以及祭品的诞生。
所谓“金属签”,就像它的名字一样。
塞缪尔看着签上闪烁着的青色光芒。
它意味着自己要进入仪式的下一个阶段、成为祭品的候选人。
猎手的表情没有什么太大变化,颜色闪烁出的概率是一半一半,它只与受试者自身有关,这没有什么可抱怨的。
而拉里这时开始行动起来,他回收着那些闪烁着红色光芒的签——所有签都将被洗净,留到下次祭典使用。
塞缪尔则把象征自己的东西绑上了签棒,之后,西亚鲁开始回收这些签。
另一半没有被选上的人渐渐散了,留下来的那些多半是想知道祭品究竟是谁。
西亚鲁已经走到塞缪尔身前,后者的身体紧绷着,警惕地注视着对方。
今天的祭司身上,自然没有了夜兰那种浓郁甜腻的味道,他迎着塞缪尔的目光回看过来,眼神像要将他从头到尾舔舐而过。
“别紧张啊,呵呵。”他说。
塞缪尔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,在丛林里锤炼出的危机意识让他觉得,西亚鲁一定在谋划着些什么的模样。
他压低自己的重心,准备随时随地掠身反抗——尽管他不知道自己能反抗些什么,这里是村子里,是西亚鲁的地盘。
西亚鲁收走了所有人的签,低眉顺眼地走回长老身边。
此时的他显得格外安分,和平日里的判若两人。
“啧……”塞缪尔轻轻咋了咋舌,不由得怀疑起西亚鲁是否在其他人面前一直是这样的形象。
西亚鲁大他不少,是那位祭品的头一个孩子。
人们传言他是现在长老的儿子,除了那相似的眉角,也是在抱怨祭司“偷吃”了祭品。
大约正是因此,西亚鲁很早就成为了祭司,后来另一个祭司在野外被食肉鹿咬死了,拉里便代替了他。
现在两位祭司正在长老身边,后者又已经开始絮絮叨叨了,他说接下来所有的一切都交由天命决定。
“神判”。
祭司们将签乱序,由长老抽选。
——之前的整个仪式,实质上就是为了这个瞬间。
塞缪尔觉得有一股疲惫感在自己的脊背上蜿蜒,他在森林里呆的时间比在村里要久,在这样的
场合中,疲惫感前所未有地堆积了起来。
相比呆在村子里,他果然……还是想尽快回到自己的狩猎小屋。
思绪好似就这样飘进了林间,艰难、远离他人、独自生独自死——
长老抽出了那根签。
塞缪尔猛地瞪大了双眼,原本疲惫的身体转瞬变得僵硬。
脚步开始向后退去,周遭的人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,他穿过人群,脑袋里轰然作响。
签上、有着他系上去的标志。
西亚鲁方才的神色忽地跳进脑中,他……已经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了吗?
这怎么可能?这不就意味着……
该死!
塞缪尔加快了脚步。
“抓住他!”
这个声音从后头传来,看起来那些人终于意识到他正在逃跑。
塞缪尔立刻加快了脚步,他从小就在这个村子里长大,他知道这里所有躲藏的角落。
他在屋子的缝隙之间飞奔,在千钧一发之际跑进了一间屋子的地下室——这里的主人几年前就已死去,等村里新的孩子长大时,屋子会被交给他们。
外头,脚步声飞快靠近又飞快离去,塞缪尔潜藏在黑暗里,屏住了呼吸。
整个村子都在这突如其来的状况里变得嘈杂,而他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响。
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,他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四周,这个地下室并没有留下什么东西。
——首先,他需要兵器。
塞缪尔飞速思索着。
他的弓与小刀都放在家里了,事实上在仪式上,唯一能携带兵器的只有祭司和周遭的守卫。
现在想想——这大概也是某种预防措施吧?
塞缪尔咬了咬牙,微微推开木板窥探扎外面的状况。
天色尚早,这种情况下无论去什么地方都会被发现,唯今之计,只有等到天黑之后再做打算。
“……”
不知道拉里怎么样了。
他想。
拉里是他想到的第二件事,他希望自己的行动不要影响到他。
而更重要的是,拉里是他想到的、唯一能帮助自己的人。
以祭司的身份大抵不会被限制行动,同时他也是最能理解塞缪尔现在处境的人……
塞缪尔靠在地下室阴暗的角落里,垂下了眼角。
他怀抱着各式各样的思绪,潜伏在这里,等待着夜幕降临。
——是夜。
塞缪尔一直等到村子里安静下来才终于摸出了地下室。
他猫着腰前行,像在丛林里狩猎般轻声移动着。
此时此刻,所有灯火都已熄灭,目之所及,唯有了望塔与祭坛边仍有光亮。
塞缪尔独自在黑暗中站立了一会儿,扭过身子,向着记忆中拉里的住处走去。
拉里的房间里只有发光苔藓隐约的光芒,这种植物是他们夜间的主要光源。
这反而给了他绝好的时机,他悄然靠近屋子,屏息聆听着屋里的动静。
他听见了微弱的呼吸声,一个人的,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。
塞缪尔微微一顿,而后翻身、越过了窗子。
“?!”